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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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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尘心中果然装了个和尚,不是别个,竟然是梵香寺的心明大师。

    她到莲台山出家为尼时,还不到三十岁,那时她便喜欢上了三十几岁的心明大师。

    于出家人而言,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忘尘只得将她的感情小心隐藏起来,一藏便是二十几年。二十多年来,天下纷纷扰扰,莲台山内却平静无忧,而她也冷眼看着天下纷乱,静守着一方安宁,默默喜欢了一个和尚二十几年。

    虽是默默,却也不是完全不被察觉。

    以前,心明大师清早时分,常去东峰顶参禅打坐。忘尘师太为了能多见心明大师几次,有段时间也经常大早起赶去东峰。时间久了,心明大师似乎有所察觉,便处处避开忘尘。

    忘尘师太很是羞惭,便对心明又爱又恨。

    外面的战火也不是全无波及到莲台山。有一年,山外的百姓因为连年的灾荒和战乱,实在活不下去,大举进入莲台山。莲台山的各处道场,纷纷拿出粮食救济饥民。可善云庵当时拿不出余粮。善云庵在莲台山里本就算不上香火旺盛,平时众女尼为了糊口也要自己种菜种粮缝缝补补,也不过就是自给自足。

    饥民们早已饿红了眼,眼见善云庵不肯布施,庵中又都是女子,便有一伙脾气狠戾的饥民围了善云庵,意欲冲进去闹事。忘尘因为挨得大门很近,被人拉了手往外扯。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要落入恶贼手中,苦苦挣扎,直到力尽。

    莲台山上的另一处比丘尼道场便是法妙寺。那里因有几个前朝贵胄女子出家,带过去大笔财物,有足够的东西布施,因而逃过一劫。

    善云庵最初也曾向法妙寺求救,可法妙寺里也是一干女子,并不敢招惹穷凶极恶之徒,也就没敢出头。

    幸好黛眉峰的了因和尚外出化缘回来,经过善云庵,见到此事,便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生生说动那群凶徒离开了善云庵。他硬是带着一伙饥民,爬到黛眉峰顶的普陀寺前,请当时的普陀寺住持拿出斋饭招待饥民,这才化解了善云庵的一场灾难。

    已经筋疲力尽,陷入绝望,以为自己肯定逃不过去的忘尘,自然也险险逃过了一劫,自此,心中时常感激了因大师。

    心明所在的梵香寺因为比普陀寺更高,自始至终没有被牵扯进这件事里。他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忘尘师太经历了一件如此惊心动魄的事。

    心明总是那么高高在上,不染尘埃。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天下太平后,他的声望更是如日中天。这个得道高僧的心中、眼中,便更没有忘尘一丝一毫的位置了。

    梵香寺的香客里,若有家中女眷想寻个比丘尼道场听法事,心明也只跟人说起法妙寺,从没提过善云庵。渐渐的,法妙寺的名声也超出了善云庵许多。

    忘尘便这么因爱生恨———你心明大师不是得道高僧么?我偏要揭破你的嘴脸,看你如何!

    也就是此时,已是普陀寺住持的了因大师,听闻今上要来莲台山祭天拜佛。不过后来,因种种顾虑,文治帝并不打算亲自来了,只叫顾相代天子一行。

    了因大师修行多年,年轻时也是个一心向佛慈悲为怀之人,偏偏此时生出了功利之心。他的想法很简单,若顾相能在普陀寺设坛祭天,那普陀寺势必在他手中发扬光大。

    普陀寺的名气很大,能被顾相选中的可能性很大。但普陀寺也不是没有其他有力的竞争对手,那个对手便是梵香寺。

    梵香寺不算大,还不到普陀寺的一半,可却有个心明大师在。

    了因做了住持多年,心中时常挂怀红尘俗物。他有时甚至不忿,为何普陀寺一干僧侣这般潜心向佛,声望却始终敌不过梵香寺一个沽名钓誉的老和尚。新朝许多贵胄,都是心明的座上宾,往普陀寺来的却少之又少。普陀寺的香客多是些平民,虽有小吏、富商,却鲜有权贵。只这一点,便比梵香寺差了许多。

    声望差人家一截也算了,最让了因吃力的是普陀寺的收支。了因越来越看重名声,普陀寺的善事也越做越多。可这善事做得多了,便不能停下,否则容易招来骂声。待了因发现他承诺每年做的善事,需要的开销已快和普陀寺每年收到的香火钱差不多时,这才开始着急。

    所以,他心中便生出了个念想,无论如何也要让顾相来普陀寺。

    闹鬼一事出来后,了因便想出了一个很不容易惹人生疑的法子来对付心明。他的普陀寺里都是和尚,难以实现他的计谋,不要紧,还有个一直将他视为救命恩人的忘尘在。善云庵里有小尼姑,而且有会口技的尼姑。他料定忘尘一定会答应他——他曾无意中窥出过忘尘对心明的来历不明的恨意。

    可怜心明大师什么也没做,便叫这一僧一尼恨上了,还想出这么奇怪的法子对付他。所以,才有了后头的种种乱象。

    顾唯念听众山民七嘴八舌说了这些,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道:“莫非了因大师暗中安排了人,怂恿你们一定要请心明大师下山做法事驱鬼?若心明大师做不到,那世人便可知道,他不是什么得道高僧,连个小小的女鬼也对付不了。梵香寺心明大师的声望降了下来,普陀寺便可胜出了。”

    心明大师到底有没有驱鬼的本事都好,反正这个女鬼是无忧小尼姑假扮的,了因不让心明成功驱鬼,心明便不可能做到这件事。

    顾唯念着实想不到忘尘做下此事的原因,竟然是这样。这位心明大师好生无辜呀!真是躺着也中箭哪!

    有人道:“正是如此。我就说么,怎地我们说要请师父们帮忙做法事时,总有人嚷着非心明大师不可。”

    又有人将杜诚推了出来:“了因就是派寺中常采草药的小沙弥与他暗中联系,就他喊柳夫人是灾星阿萝是厉鬼,一定要请心明大师来,喊得最厉害。”

    杜诚青白着一张脸,辩解道:“我也是好奇心明大师到底有多大能耐!”

    薛少河感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情之一字,竟能让修行多年的老尼这般走火入魔。真是太看不开了!这个情字,果真厉害!”

    顾唯念却道:“你怎么不说,利之一字,竟能让修行多年的老僧杀人放火?真是太看不开了。利之一字,果真可怕。”

    又有人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他们二人:“小兄弟,你和你这妹子……你们……其实不是……兄妹吧?”

    还不等人家问完,薛少河赶紧拉着顾唯念远远走开了。顾唯念也生怕被人问,忙跟着薛少河匆匆离去。山民们连声叫他二人,薛少河仍旧拉着顾唯念一路向着山外的方向跑去。众山民不好强留,便也没追来。

    莲台山依旧风光明丽,只他二人慢悠悠走在满目苍翠的山路上,身后的悲伤与纷扰,便都被远远丢在后头了。

    薛少河又开始不正经起来:“眉眉,咱们关系已经败露,只怕这里不能久待了。”

    “什么叫关系败露?我和你又没见不得人的关系!”

    “但是别人不这么看,世人总是喜欢往那方面胡思乱想。”

    顾唯念心中恨恨,觉得他嘴里出不来好话,冷哼一声,便转过了话题:“既是顾相要来,我也觉得这里不能久待。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那会儿听到莲台山的乡民提起父亲,顾唯念心中着实一跳。据说顾相来莲台山的时间,定于下月十五。然而她却知道,时间已经很紧迫了。爹来这里之前,定会先安排得力人手提前过来查探一番再做安排。家中的私卫一定会来,说不定又是顾行带队。得赶紧离开才安全!

    薛少河道:“顾相若真来了,那才热闹。我常听人说,顾相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可惜后来受了冤屈,在辽北那苦寒之地整整受了十年罪。幸好今上英明神武,又将他官复原职。我还真想见一见这个大起大落的开国重臣。”

    顾唯念闻言,心中立时打了个转转。

    其实她还是很想跟着薛少河夸一夸父亲的。

    父亲年轻时便跟着□□与今上四处征战,既是谋臣又是武将,说起来,也是大夏鼎鼎有名的传奇人物。后来位极人臣,起居八座,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恨世事无常,大夏开国没几年,□□便大肆残害功臣,幸好父亲会做人,这才没被弄死,只落了个举家发配。

    不过,爹就是爹,定力非一般人可及。在辽北那几年,本应最是愤懑不满意志消沉的父亲,仍是全家人的支柱,一直鼓励一家人好好生活。所谓宠辱不惊,能屈能伸,莫过于此。

    那时候,不知多少重臣因受不了大起大落的变故,还没怎么着呢,自己先活不下去了。

    也有其他高官被发配辽北。因受不了这种打击,便从一世英雄被逼迫成了可怜小丑。为了能多歇息几日,少出些苦力,他们中有的人,甚至不惜将爱妾、幼女送给地方小吏为姬妾。

    父亲却一直将她护得好好的。虽然她也曾在家中后园里开辟过菜地,上鼎云山采过人参,但她始终都干干净净,没有沦落到不堪的境地。只是京中那些眼热父亲的人,喜欢编排她的不是,将她说得和别的落难姑娘一样凄凉,并为此大肆取笑她,好像女人失贞多么丢人一样。真真可恨!

    那些小人永远只能做小人。唯有父亲那样的人,才能有二度拜相的风光!

    当然,赞美的话,顾唯念是不能说出口的。否则她怕刹不住,再说漏了嘴,她干脆沉下脸道:“顾相有什么好看。大家都姓顾,都是京官,我们家落难时,也没见他帮一句腔。听到他的名字便生气,算了,不看他。他越风光,我越生气!”

    “你讲不讲理?顾相落难时,顾将军帮过忙么?”薛少河问。

    顾唯念哑口无言。

    不过,顾唯念既然这么说了,薛少河便也只好带她离开。只可惜杨染荷承诺的良马,他是得不到了,不光得不着马,他还搭进去了两口薄棺材的钱。因为先前才给阿萝和柳年大办过丧事,杨染荷一家三口又都是药罐子,平日不少花钱,后来又退了客人的房钱,伙计、厨娘的工钱,客栈里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银钱了。薛少河只得自掏腰包。

    他二人正慢行在山路上,静慧骑着一匹瘦马赶到。她下马后,便将马儿的缰绳交到了顾唯念手里:“薛居士,你们的马被我害死了,我心下着实过意不去。这里有一匹老马,虽远不如居士那匹千里良驹,却也还骑得,望居士笑纳。”

    顾唯念接过缰绳,看静慧眸中含泪,便问道:“小师父可是又遇到伤心事了?”

    静慧眼中泪滴大颗滑落:“家师……先师圆寂了……了因大师也圆寂了……两位薛居士……白白辛苦了……”

    薛少河怔了片刻,方道:“死得真坚决!又是自尽?”

    静慧道:“他两位都是自尽。师父临终前,叫我不必自责”说起这个,她哭得更厉害了,“若我不多事……师父就不会死……”

    顾唯念劝解道:“若你不多事,受害的便是无辜的人。他们两个自尽……也算是洗清了一身罪孽。”

    丑事既被揭破,无颜苟活,便干干脆脆的去死。

    其实他们做的事,并未造成害死人命的后果,论理,不该抵命。只是活着沦为笑柄,与死后换来善云庵和普陀寺能得世人一点谅解,他们还是选了后者。

    说到底,他们两个也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只是一时糊涂,便铸成大错再难回头。

    顾唯念又对静慧道:“小师父,你是个好人,以后也该放宽心。我们走了,你自己保重。”

    静慧双手合十道:“两位居士才是好人,日后必有福报,两位也保重。”

    顾唯念与薛少河,重又上路。身后的静慧越来越远,身侧青山茫茫,起伏不尽。

    ……

    静慧送来的这匹马太瘦,薛少河担心又累死一匹马,便让顾唯念一个人骑马,他自己在旁牵着缰绳跟随。

    顾唯念起初不肯答应:“薛大哥,这样不妥,人家误会你是我的下奴如何是好?”他难道不觉得难堪么?

    薛少河道:“那也只好让他们误会去了。不然怎么办?有马不骑?还是咱们两个共骑?”话到此处,他忽然一笑,“共骑也好,我并不嫌挤!”

    顾唯念忙道:“还是我骑马,你走路吧。”

    薛少河一脸的故作悲痛,牵着马慢悠悠走在山间古道上。春日无尽明媚,春风十里柔情。一路青山碧水,鸟啼虫鸣,倒也是说不尽的诗情画意。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顾唯念便有些不忍心,开口道:“薛大哥,反正这里没人,不如你上马吧。”

    薛少河大喜,眉眉终于想通了!只听顾唯念又道:“我下去牵着缰绳走一走,不会累着的。咱们换着骑马。”

    薛少河的笑容僵在面上:“……我不累。”这是开玩笑么?他一个大男人骑马,叫她一个弱女子步行?他还干不出来!

    哼,总有一天,他要把她心里那扇门撬开!让她巴不得和他共乘一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