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文学 > 血梅花 > 第五章

第五章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53文学 www.53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柳东雨离开林家寨那天,林闯娘送出好远。

    林闯娘答应留在寨子里,前提是柳东雨也留下。理由是柳东雨留下,山寨就是正经地方,柳东雨不留就说明林家寨是个土匪窝。反正我老了,不怕你笑话,我就不讲理。柳东雨晓得林闯娘的心思,她是舍不得柳东雨离开。相处这些日子,柳东雨对脾性执拗的林闯娘也渐生好感。但是她不能留下。已经耗费掉太多时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又不忍心立刻离开,只得暂时应允。柳东雨陪了林闯娘七八天,这七八天她没说走,只说哥哥柳东风,嫂子魏红侠。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柳东雨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林闯娘当然明白柳东雨的意思。柳东雨再一次说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林闯娘叹口气,要走你就走吧,这我把老骨头哪经得起你这么敲打?柳东雨怕她反悔,让她跟林闯说一声。林闯娘就有些不高兴,我让你走你就能走,跟他说什么?怕我说话不算话?我又不是土匪,哪能把你绑在这个破地儿?闺女,我就是舍不得你走。这破地儿空荡荡的,你走了,我心里发空呢。柳东雨抱歉道,我不识好歹,让大娘白费心了。林闯娘纠正,叫娘哦。柳东雨忙道,娘先安心住着,找见我哥我就回来。林闯娘朗声道,那就说好了,带你哥一块儿回来,到时候你想在这破地儿咱就在,不想在咱就回疙瘩山。

    走出大老远了,柳东雨让林闯娘回吧。林闯娘说,我这老腿闲得要废了,正好遛遛。又走出一程,柳东雨站住,娘,你回去吧。林闯娘说,回去也是干坐着。柳东雨瞄瞄林闯,林闯劝,娘,要不咱就到这儿?林闯娘笑骂,闭嘴,没你的事,一边凉快去!林闯便仰头看天。再走一程,柳东雨坚决不让林闯娘再送。林闯娘总算站定,她让柳东雨再叫声娘。一声娘喊出来,柳东雨突然间泪如雨下。林闯娘也哽咽道,闺女,早办完事早回来啊。柳东雨点点头,快步离开。林闯追上来叮嘱,钱花完就跟三豆说。柳东雨再次点点头。林闯说我知道你看不上这破地儿,你不过哄哄咱老娘。咱不是小气人对吧?大门敞着,你随时可以回来。柳东雨说我知道。林闯让柳东雨喊哥,柳东雨扫扫不远处的冯大个儿和三豆,皱皱眉。哥?柳东风才是她哥。林闯显然看出柳东雨不情愿,又换作嬉皮相,娘你都认了,还怕认个哥?我嘴上没把门儿的,说话不中听,可也不全怪咱对不对?你就别记仇,喊一声呗,又不缺斤少两的。不喊?可别怪我啊,我一会儿就告诉娘,你是哄她,根本没打算回来。昨天晚上林闯问怎么把他老娘哄住的,柳东雨没理他。但柳东雨也承认,这个废话篓子挺贼的,摸透了她的心思。

    柳东雨无言地瞪着林闯。林闯乐了,别瞪,无赖都不讲理对不对?叫,还是不叫?柳东雨恨恨地想,就是撬她嘴巴也不叫。可……触到他的眼神,她的心突然软下去。难得的,他竟然是带着乞求的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声音不高,但冯大个儿和三豆肯定听到了,他是怕失了面子吧?柳东雨就叫了个哥。林闯马上恢复嬉皮相,这不就没事了?叫声哥不缺胳膊不少腿,有这么难吗?柳东雨走开。不想听他废话,实在听够了。

    望不到林家寨了,柳东雨停下,让冯大个儿和三豆回,她用不着他们。林闯说派冯大个儿和三豆跟着他,是他娘的意思,世道乱,她得有个帮手。柳东雨明白,林闯娘舍不得她离开,也不一定出这样的主意。多半是林闯的鬼心思。柳东雨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帮她?也许吧。不过她不需要。与人同行,还是两个男人,想想就腻歪。林闯说,冯大个儿和三豆是我的两员大将,给你当随从你赚大了,你还摆谱?我也算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老娘抽我,要不哪舍得啊?柳东雨坚决不同意,林闯拉开架式和她评理。柳东雨实在惹不起他,权且应下。半路把两人赶回去一样的。林闯倒是说话算话,给她带足盘缠。暂时让他两个干将跟班,算给他面子吧。

    冯大个儿和三豆不说话,只是直定定地立着。柳东雨转身,两人又跟上来。柳东雨火了,你们没长耳朵还是听不懂话?回去告诉林闯,好意我领受,你俩跟着我嫌碍脚。冯大个儿挠脖子,三豆则看自个儿脚尖。柳东雨撒腿跑起来。这是她的强项,特别是在森林里。跑出好远,并没甩掉两人。三豆比冯大个儿跑得还快,几乎踩着她的脚后跟。

    柳东雨再次停住,声音冷硬,你们再跟,我就死给你们!她抽出刀子在脖子上比划一下,叫,退,往后退!冯大个儿怵了,连着退后。三豆没退,只是紧张地看着她。柳东雨嚷,往后退,滚得远远的,滚回你们的破寨。三豆仍在原地立着,怯怯地叫声姐。柳东雨大嚷,我不是你姐,别跟我,退后!三豆又叫声姐,林闯王吩咐过,中途回去,他会把我俩的腿敲断。柳东雨怒道,我现在就敲断你的腿。三豆说,姐不会。柳东雨厉声道,谁说我不会?三豆依然是怯怯的,姐就是不会,姐心软。柳东雨定住。三豆鬼着呢,早明白柳东雨是虚张声势。柳东雨没辙了,求两人回去,她不需要照顾,两人跟着真碍她的事。三豆则反过来求她,说他和冯大个儿绝对不拖累她,就让他们跟着吧。他们不敢回山寨,别地儿也没处去。

    柳东雨仍气乎乎的,你们就那么怕他?她从三豆的神情中读出别的东西,补充道,以为我也怕他?

    三豆说,姐不怕闯王,闯王怕姐呢。

    柳东雨气乐了。

    三豆趁机道,姐就带我俩见见世面吧。天天在山里窝着,心里都长草呢。

    柳东雨放缓语气,不是我嫌你们,是怕你们遇到麻烦。我要坐火车,车站的日本兵和伪军盘查很严,你们俩装着枪,不等进站就得抓起来,你们说,我丢下你们不管还是救你们?

    三豆说,姐不用管,我俩有办法的。

    柳东雨问,什么办法?还把枪藏嘴巴里?

    三豆说,肯定有办法,姐就放心好了。

    柳东雨无奈道,和你们的闯王一样,铁脑袋壳儿。到时候遇到麻烦可别怪我。

    三豆马上保证,出了事绝对和姐没关系。

    冯大个儿也学着三豆做了保证。

    柳东雨再不好说别的,又想也许不是坏事。柳东雨有言在先:跟着她必须听她的,不能动不动抬出林闯,三豆和冯大个儿鸡啄米一样点头。

    柳东雨凭记忆找到上次经过的村庄,给了种萝卜的汉子两块银元。汉子显然没想到柳东雨真来赔他萝卜,更没想到柳东雨出手这么阔绰。柳东雨转身离开,汉子才醒过神儿,追出来非要给柳东雨拔几个萝卜路上吃。柳东雨说不是还没长成吗?拔了可惜。汉子有些不好意思,咧着嘴傻乐。

    三豆问柳东雨,姐,他不是你的亲戚啊?柳东雨摇摇头,讲了她和林闯娘吃萝卜的事。冯大个儿问,绕了这么远,就为赔他几个萝卜钱?两个银元够买几亩地了。柳东雨没好气,我说你们就是一窝土匪,你们还不高兴,你们的闯王总说和别的土匪不一样,听你的话音,常抢老百姓吧。冯大个儿被揭了短,窘得说不出话。三豆小声说,姐,我们抢过几个大户,没抢过穷人,有时还帮穷人呢,真的……柳东雨瞪他,他马上住嘴。柳东雨故意气三豆,你们还救济穷人?听着就不像,反正我不信!三豆有些急,叫,真不哄姐,胡说让我挨枪子儿。柳东雨抬脚做个踹的动作,三豆马上扮出笑脸,姐,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柳东雨说,那人就靠那点儿萝卜活命呢。三豆说,我早知道姐心软,是个大好人。柳东雨哼一声,早晨吃什么了?嘴巴这么溜?你们真是一个寨子出来的,林闯嘴上涂了毒,你俩嘴上抹了蜜。三豆又急了,我说的是真心话,姐侍候闯王的娘那么久,还把她送上山。柳东雨说,你不懂,我和你们闯王签了契约的,必须履行。三豆说,所以才说姐心好嘛。闯王说话就那样,心里可念你的好呢。柳东雨说,得得得,离这么远还拍他马屁,他又听不到。三豆说,才不拍马屁呢,我和冯大个儿跑了好几趟都让闯王的娘骂出来,你一个月不到就成了,闯王常夸你能干呢。柳东雨说,能不能不说你们的闯王?耳朵都起茧子了。三豆吐吐舌头,不言声了。柳东雨说,还得去趟黑石镇,也欠着人家钱呢。三豆和冯大个儿都不说话。柳东雨问,你俩是不是觉得我拿你们闯王的钱不当回事?两人机械地摇头。柳东雨说,我跟他拎得很清,是我借的,肯定还他。三豆说,闯王没打算让姐还的。柳东雨轻瞥他一下,三豆慌忙扮个鬼脸,该死,又忘了!

    到黑石镇已是黄昏时分。店主也很意外,说柳东雨是第一个主动还钱的人。天色已晚,柳东雨决定住下,对店主声明不白住的。店主蠕蠕喉咙,终是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柳东雨想到街上走走。三豆不声不响地跟出来。柳东雨不悦,别跟我,我想一个人静静。三豆说,我向店主打听了,镇东有日本兵呢。柳东雨说,我又不惹他们,他们还吃了我?三豆停下,不说话也不回身,直直地站着。柳东雨说,你回吧,两个人容易引起注意。三豆说,我也想走走呢,我离姐远点。柳东雨没再吱声。有什么用呢?

    日本兵的驻地进入视野,柳东雨站住。院落不大,门口站岗的是两个伪军。柳东雨想起店主说过,队伍开走了,只剩两个日兵,其余都是伪军。柳东雨心里有东西拱起来。在海龙县城杀过两个日本兵呢。上次在黑石镇没敢动作,是担心林闯娘,现在不同,冯大个儿和三豆比她跑得快。林闯不是瞧不起她么,那就露点儿真本事让他手下瞧瞧。

    折返回来,柳东雨附在三豆耳边。三豆眼睛瞪得大大的。柳东雨问,你不是劫过日本兵的车队么?怎么杀个日本兵还害怕?三豆说,我才不怕呢,可闯王交代……柳东雨喝斥,不提你们的破闯王就不会说话?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们那破寨子吧?就是要杀日本人!三豆小声问,不是找你哥么?柳东雨有些恼,找我哥也是杀日本人!三豆忙说,我听姐的,你说咋就咋。柳东雨说,今晚不住店了,现在就回去退房。

    柳东雨让三豆和冯大个儿把伪军引出来,她溜进院子,事后在黑石镇外的土地庙会合。走到街上,三豆悄声问,要是伪军不追呢?我和伪军交过手,日本兵不压阵,他们比老鼠胆子还小。柳东雨说,不追就打,追就跑,打不死也要把这群狗折腾个够。三豆跃跃欲试的样子,姐就瞧好吧,我和冯大个儿的枪法真不是吹的。柳东雨说,这帮家伙闲惯了,不会是你们的对手,千万不要恋战,小心背后,如果他们就是窝在院里不出来也不要硬冲,折腾一场,黑石镇也算没白来。三豆担心柳东雨,要把枪给柳东雨,他和冯大个儿合用一把就行。柳东雨说,你们正面骚扰,没家伙哪行?我在暗处,刀比枪管用,放心吧,有危险我就不进去了。

    柳东雨虽然不是稳操胜券,但心里有数。她已观察过地形,据点的院墙不高,进去出来都不是问题。只要伪军出动,她就有机可乘。

    门口放哨的两个伪军被三豆和冯大个儿击毙。柳东雨伏在据点南面的树上,借着灯光,基本可以看清院里院外的情形。

    几个人影追出院子,密集的枪声响起。还有几个人从屋里出来,只在院里站着。柳东雨暗想,倒不是猪脑子,这几个显然是留下守窝。不一会儿,枪声稀下去,几个人影钻进院子。少了两个。就是说冯大个儿三豆又有收获。伪军没追,这在柳东雨意料之中。

    枪声再起,伪军又慌张追出来,比上次出动得多。留在院里大约四五个人。柳东雨想,那四五个人里肯定有日兵。日兵坐镇指挥,不会轻易出击。

    约半个时辰后,枪声渐渐落下去。伪军比刚才追得远,回来慢了点儿。柳东雨数过,又少两个。显然,伪军不打算出去了,插上了门。但都在院里站着。

    枪声第三次响起,伪军都端起枪,却不出院。刚才吃了亏,不敢追了。柳东雨暗暗着急。突然,她看到一个身影靠近院子。是三豆!柳东雨几乎叫出声。这太危险了,一旦伪军追击,他怕是没机会跑。柳东雨知道拦不住三豆,三豆速度太快。她终是叫出声,不要!暗夜中,声音很响,但三豆没有停下。只见三豆一跃,猫一样蹲到墙头上。一个黑影随枪声倒下去。伪军慌忙应战,一阵乱射。柳东雨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哑然失笑。一个伪军竟然朝天开枪。

    伪军被三豆扰乱阵脚,再次追出去。算是倾巢出动。院里只留一个人。是日本人无疑了。柳东雨溜下树,快速靠近院子。难怪她甩不掉三豆,真跑起来,他或许比她快。

    柳东雨跃上墙,敏捷得自己都吃惊。院里的日本兵背对着柳东雨,望着大门方向。院落不大,日兵距柳东雨不足五米。这么近有点太容易了。这么想的时候,日兵转过身。是慢慢转的。看到墙上的柳东雨,愣了一下才去拔枪。柳东雨一扬手,柳叶刀直插在日兵脖子上。日兵倒下的同时,柳东雨跳进去。拔出刀在日兵身上擦了擦,溜进屋转了一圈。不知日兵什么级别,用的枪比三豆的小巧。

    外面的枪声还在继续。伪军比刚才追得还远,显然是另一个日兵在督阵。若再有一个人和她一起候在院子里,完全可以收拾返回的伪军。三豆和冯大个儿的子弹不会浪费,能回来的想必也不会多。她一个人留下就是冒险。可是……这么离开也太便宜他们了。柳东雨关上大门,插上门栓。那些晕头转向的伪军看到大门关着,怕要吓得尿裤子吧。似乎还该做些什么。柳东雨稍一寻思,脑子一道亮光闪过,蘸着日兵的血,在日兵脑门画了一朵梅花。她想起那个人得意冷酷的眼睛。他会看到的,早晚有一天会。铲草除根?做梦吧!她不是哥哥,但同样是猎人。她能想到他吃惊的样子。她还要让梅花在他脑门上盛开。

    柳东雨赶到土地庙,三豆和冯大个儿已经在了。两人均没受伤,柳东雨悬着的心落下去。他们有个闪失,她没法向林闯交代。三豆迫不及待问柳东雨咋样。柳东雨说不咋样,只结果一个日兵。三豆说姐不简单呢,闯王知道——柳东雨沉下脸。三豆急忙道,姐,我又说错话。柳东雨掏出那把小巧的枪,三豆立刻道,是勃郎宁呢,姐收拾的肯定是个军官。姐你真厉害!柳东雨说,你懂得还挺多呢,装起来,回去给你们闯王吧。三豆问,姐舍得?柳东雨说,一把枪有什么舍不得?你喜欢就自己留着。冯大个儿插话,三豆用这么好的枪,闯王会不高兴呢。柳东雨说,我缴的,关他什么事?冯大个儿没吱声。柳东雨说,就这么定了,送给你。三豆接过去,还是给闯王吧,我这把也是闯王给的呢。柳东雨说,你俩挺厉害,比你们的闯王强多了,我看他就会溜嘴皮子。冯大个儿说,全寨数闯王枪法好。三豆说,闯王的点子最多。柳东雨又没好气,我真纳闷了,那个厚嘴唇下了什么迷药,把你们哄成这样?不提他还好,提起他你们就和傻子差不多。三豆说,姐,闯王真的很了不起……哎呀,又错了。他没姐好,没姐厉害。姐,你可让我俩见识了呢。柳东雨说,少来这套就不行?总说这种话!三豆说,不是拍姐,今晚这事,我想都不敢想呢。柳东雨说,别磨蹭了,赶快离开。

    柳东雨原打算从海龙县城到四平,从四平坐火车到哈尔滨。后来改了主意,直接到新京,从新京坐火车。三豆和冯大个儿都带着枪,他俩说有办法,保证没事,柳东雨还是很小心。新京是大站,乘车比四平方便。盘查的日警肯定多,但乘客也多,总有机可乘。这样在路上的时间就长了。总之还是安全要紧。再者黑石镇那一战,柳东雨意犹未尽。她没和三豆冯大个儿说,但心里拱着。哈尔滨是必须去的,除了哥哥,那个人也在。不过要带些礼物。她知道最合适的礼物是什么。走一路抛洒一路。抛到任何地方他都会收到。

    到磐石县城,天已经黑下来。三个人吃了饭,找个小店住下。清早,柳东雨起来,三豆已经在门口。每个早上都这样,三豆比她起得早。三豆嘴巴甜,也机灵,柳东雨挺喜欢他。不知林闯怎么嘱咐他的,除了晚上睡觉,三豆几乎不离左右。林闯说三豆和冯大个儿是他最得力的干将,这一路走来,柳东雨信了。三豆自不必说,冯大个儿表面木一些,但一点儿不笨。只是跟得这么紧,柳东雨非常不适应。

    起来了,姐?三豆只有笑起来的时候脸上间或露出稚气。

    又没睡?怕我跑了?柳东雨其实有点心疼他。三豆这样的年龄,正贪觉呢。

    三豆挺不好意思,没有呢,姐,我刚起来。

    柳东雨说今儿不走了,歇一天,逛逛磐石县城。没来过吧?三豆乐滋滋道,没来过呢,姐。柳东雨说这一带很乱,上街要多注意。三豆突然有些神秘,姐……你是不是——柳东雨竖起食指,三豆马上噤声。柳东雨说,就是逛逛,别乱想。三豆说,我知道,姐。柳东雨明白,三豆心知肚明。这个小鬼头!

    上午,三个人在磐石县城走了一遭。磐石驻扎的日兵比黑石镇多,伪军自然更多。三豆悄声问,姐,啥时候动手?柳东雨横扫他一眼,不要命了?三豆说,姐有主意。柳东雨说,没有,我不能让你俩玩命。只要有动静,日兵和伪军肯定出动。没瞅见那一群吗?磐石街道杂乱,跑出去可不容易。

    磐石有好几家皮货栈。最大那家是祥隆货栈,在最繁闹的街上。柳东雨在祥隆货栈对面站了足有半个时辰。三豆不解,问,姐,你想买皮货吗?柳东雨反问,谁说我要买了?三豆说,姐的样子像要买呢。好一会儿,柳东雨轻声说,走吧。

    柳东雨略有些伤感。三豆显然感觉到,问她怎么了。柳东雨没好气,什么怎么了?甩下三豆和冯大个儿,大步走开。

    回到小店,柳东雨问三豆还记得陆芬不。三豆想不起来,经柳东雨提示,他唔一声,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记得她呢。她出寨是我送的,一路折了一大把花。姐,你怎么想起她了?柳东雨说祥隆货栈就是她家的。三豆吃惊道,她家这么有钱呀?柳东雨笑笑,替你们闯王后悔了吧?早知道她是这样的家境,你们闯王不会白白放她走。三豆有些急,闯王才不见钱眼开呢,抢到的钱多半都分给弟兄了。柳东雨问,他不爱钱,那爱什么?三豆说,做木匠活呀,没事的时候他就干活,寨里的家具都是闯王打的,他还说给我做个小柜子呢。柳东雨说,一手拎杆枪,一手拿把锯,你们的闯王真会找乐子。三豆笑笑说,姐,闯王有个秘密呢。柳东雨噢一声,什么秘密?三豆说,寨里的弟兄都知道。柳东雨乐了,那还叫什么秘密?三豆有些沮丧,他想在城里开个木匠铺。柳东雨问,这不挺好吗?你怎么不高兴?三豆说,弟兄们都不乐意,他开木匠铺,弟兄们干什么?柳东雨笑道,你们的闯王让你们绑架了啊?他开木匠铺,你们可以当徒弟。三豆道,弟兄们只会打枪,木匠那么细的活儿,都不会干呢。姐,你说闯王这个铺子开得成不?柳东雨说,我哪儿知道?三豆说,我琢磨着开不成,到处闹日本,他哪有这心思?就是开了,说不定哪天就让日本人烧了。柳东雨说,你们都盼着他开不成吧?三豆有些难为情,姐,我就是和你说说,你可别告诉闯王。柳东雨哼一声,我就没打算见他。三豆很伤心的样子,姐,你诓闯王呢?柳东雨说,我没诓他,他比谁都清楚,我那样说不过哄哄他娘。三豆说,那还不一样?姐,你为什么不回山寨?柳东雨反问,我为什么要回山寨?我又不是山寨的人。三豆说,咱一起杀日本鬼子呀。柳东雨摇头,我在哪儿都可以。听我的话,你和冯大个儿还是早点回去。三豆说,闯王交代过,姐别撵我俩走。柳东雨问,一直跟着我?那你俩就不是山寨的人了,实话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回去。三豆不解,为什么呀?柳东雨说,不为什么。三豆说,闯王就是嘴巴利害,心真挺好的。柳东雨说,我没说他不好。三豆说,闯王得多伤心呢。柳东雨愣了一下,他伤什么心?怕我不还他的钱?三豆说,不是,他还没这么惦记过一个人,除了他老娘。柳东雨醒过神儿,突然就恼了,乱操闲心!回你屋去,我要歇了。

    三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姐,你是不是想去看陆芬?

    柳东雨摆手,谁说我要去看她?你能不能别乱琢磨?

    三豆说,有事叫我。

    柳东雨有些不耐烦,知道了。

    等了一会儿,柳东雨悄悄拉开门缝儿,探出头,隔壁门关着。柳东雨掩了房门,蹑手蹑脚离开。出了店门,回头瞅瞅,没有三豆的身影,稍稍松口气,终于甩掉这个尾巴。

    柳东雨并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在磐石住两晚,总不能白耽误工夫吧。她有过见陆芬的念头,也只是闪了闪。虽然共同患难,但此一时彼一时,毕竟人家是大户小姐,如果冷淡那可羞死人了。

    不知不觉,柳东雨走到十字街。看到祥隆的牌子,怔了一下。陆芬父亲是磐石的大户,不顾女儿的意愿,要和另一家做药材的大户结亲。柳东雨想过,如果让她碰到,一定教训教训他。现在,她就在磐石,就在祥隆门口。但是……但是……柳东雨能干什么?她和陆芬什么关系也没有啊。再说万一撞到陆芬呢?

    一队日兵走过来,行人纷纷躲避,柳东雨也闪进巷子。望着日兵渐行渐远的背影,柳东雨暗骂自己昏头,差点忘了正事。

    柳东雨慢慢踱着。不能像黑石镇那样了,必须单干。走过去,又走回来。她在寻找海龙那样的机会,撞上落单的日兵。两个也可以。在海龙就是两个。遗憾的是,当时没有留下标记。三个,或许也可以。如果三豆在……不,还是单独行动好,像哥哥柳东风那样。

    柳东雨在路边的小食摊坐下,要了一个烧饭一碗汤,嘴巴慢腾腾的嚼着,目光却拉得长长的。到了吃饭时间,三豆肯定发现她不在屋,这阵儿和冯大个儿应该也在街上。她能想象三豆着急的样子。

    柳东雨在等待猎物。她是猎人,有的是耐心。为了捕猎,有时跟着猎物走好几天。哥哥说,他最长的一次跟了四天。如果等不到就再住一晚,反正林闯给她带了足够的盘缠。

    烧饼下去少半个,柳东雨的目光突然凝注。一个落单的日兵!他走到斜对面的杂货铺门口,停下往四周瞅了瞅,走进去。

    终于等到!

    婚后的日子是醉人的。许多个夜晚,柳东风在孤独中一点点追忆,一点点把那段日子捡起来拼接,慢慢咀嚼。思念是温柔的刀,甜蜜又疼痛。只是当时,柳东风完全没有意识到,幸福来去匆匆。

    魏红侠仍然腼腆。她在背坡哨长大,却怕见人,特别容易脸红。也不习惯柳东雨叫她嫂子,柳东雨喊她,她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如果正吃饭,她就放下碗筷等着。柳东雨其实没什么正经事,就是想逗逗她。柳东雨第一次到蛤蟆嘴就喊魏红侠嫂子了。魏红侠说还没呢。柳东雨装不懂,什么还没呢嫂子?魏红侠说问你哥。柳东雨偏盯住她问,弄得魏红侠又羞又慌。那个时刻,她就求救地望着柳东风。她不敢和柳东风久久凝视。即便现在,她躺在他怀里,和她对视也不容易,她会避开。他咬着她耳朵说悄悄话,她的脸也会红起来。

    魏红侠很能干,整个柳条屯的女人没几个比过她。

    魏红侠饭烧得好,做什么都有滋有味。她进门后,柳东雨基本就闲着了。

    柳条屯的田野、森林生长着数不清的野菜。魏红侠来了,这些野菜不再是草。魏红侠告诉柳东风,背坡哨的菜都是她在林里拔的。魏红侠把吃不了的菜串起来挂在房檐下,说冬天可以炖着吃。她腌的菜味道也好。柳东雨特别爱吃魏红侠腌的菜,每顿饭都吃很多。母亲也腌,但没有魏红侠这种味道。魏红侠腌出来的菜,萝卜带着辣味,辣椒却带着豆香。

    魏红侠闲不住,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院门外每天也要清扫。柳东风说院外就算了,东家的狗西家的鸡整天蹿来蹿去,清扫也是白费工夫。魏红侠依然天天扫。每次拔野菜回来,魏红侠总要背一捆枯树枝。柳条屯简直遍地是宝,魏红侠就是那个发现并挖掘宝藏的人。

    守着这样的妻子,柳东风怎么可能不整天迷醉?外出打猎,柳东风的心被无形的绳子拽着,到晚上无论有没有收获,都急着赶回家。以前可不这样,在森林过夜是常事。柳东雨打趣他的魂被嫂子勾走了。柳东风不接她的话也不理她的要求,天色暗下来马上收工。偶尔,柳东风去背一次坡,那三五日于他就是煎熬。送完货就急往回赶。在森林里过夜可以,在森林走夜路却是大忌。柳东风不惜犯忌,那次差点踏上夹狼的夹子。

    柳东风和魏红侠也吵过架,那次吵架是因为柳秀才。柳秀才一瘸一拐地过来,必定是闻到酒香。哦,魏红侠还会酿酒。柳秀才不像过去那么嗜酒了,那天却被魏红侠的酒勾起馋虫,连着喝下去两碗,当下就躺倒了。柳东风回来,柳秀才还在昏睡。柳东风有些生气,嫌魏红侠不拦着,柳秀才都这么大年纪了。魏红侠争辩,她提醒柳秀才酒劲儿大,柳秀才不听。柳东风也不忍再说什么,只说你瞧瞧他醉成什么了。魏红侠担心道,会不会出人命?柳东风闷闷地答,不知道。也不是吓唬她,他真的不知道柳秀才会不会一睡不醒。还好,后半夜柳秀才醒了。柳东风背他回茅草屋,柳秀才一路念叨,好酒呢,好酒呢。要说这不怪魏红侠,她怎么可能又怎么敢拦柳秀才?柳东风因为歉疚,更疼爱她了。

    柳东风的心都在魏红侠身上,忽略了柳东雨。

    柳东雨常逗魏红侠,也经常调侃柳东风。柳东风知道她性子刁钻,嘴不饶人,其实很懂分寸的。所以也没有太在意。未曾想柳东雨早就有了情绪。

    终于爆发,因为一顿饭。

    那晚魏红侠做的面条,照例卧了鸡蛋。母亲去世后,家里既没有鸡也没有猪。魏红侠过来,柳东风用兽皮换了几只鸡。每次做面条,魏红侠都要卧鸡蛋。柳东风吃完上面的鸡蛋,筷子一划拉,碗底还有一颗鸡蛋。柳东雨重重摔了筷子,或许她一直盯着他呢。怎么我就一颗?柳东雨冲着魏红侠,声音很高。柳东风筷子举在半空,显然没想到柳东雨发脾气。魏红侠也直定定的。柳东雨把半碗面条推开,我不吃了,你俩嫌弃我,也不用克扣我。柳东风瞄瞄魏红侠,训斥柳东雨,你怎么这么说话,多伤人?柳东雨不买账,我伤人?你们合伙欺负我,还说我伤人?还讲不讲理?魏红侠几乎吓傻了,使劲儿拉柳东风。柳东雨跺跺脚,哭着跑出去。

    魏红侠让柳东风追,柳东风反重重坐下去,我不惯她这毛病。魏红侠急得哭出来,这么晚了,就当是为我……柳东风叹口气,起身出去。

    好大一阵儿,柳东风才找见柳东雨。她在一棵树杈上蹲着,无论柳东风怎么说,就是不下来。不用你管。你管呢,我乐意住树上。我不回,你们落个清静。柳东雨声音冷硬,偶尔带出哭腔。柳东风已经后悔了。柳东雨毕竟还小,是他没处理好。

    这些年兄妹相依为命,从来没闹过矛盾呢。柳东风有些心酸,求柳东雨下来。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柳东雨当然听出来,她说你的话不算数,让嫂子跟我说。

    柳东风明白柳东雨是要个台阶,于是喊来魏红侠。

    几天后,魏红侠告诉柳东风,她把她那颗给他了。柳东风责备她为什么不早说。魏红侠说那会儿柳东风兄妹都带着脾气,她不敢。柳东风痛惜地说,那你也不能全自己担着啊。魏红侠不让柳东风和柳东雨说,她还小,慢慢会明白的。柳东风还是跟柳东雨讲了,讲明白就好。柳东雨愣怔了好一会儿,是我不好,我给嫂子道歉。

    这样的小插曲是平静生活中的佐料。过去是两个人相依为命,现在是三个人。有时候柳东风会想,与生活的意外相比,那些小插曲是多少温馨。

    柳东风记得那个日子。他醒得早了些,身边的魏红侠还在熟睡。她的头发稍有些乱,但并没遮住脸。少年时代他就认识她,现在她是他的妻子,可柳东风却没能好好端详她,她的腼腆她的羞涩使她不敢承接他的目光。即便成为他的妻子,当他凝望她的时候,她也会马上扭开。在那个黎明,柳东风借着朦胧的光线贪婪地盯着魏红侠。她的脸是圆的,很瓷实的那种。眉毛稍有些立,据说立眉的女人都厉害,显然对于魏红侠这个说法不成立。她的鼻子不大,但恰到好处,若再挺一些,与脸就不相称了。她的嘴唇略厚,饱满红润,与圆脸很配,也最诱人。柳东风心摇神荡,不禁伸出手。但马上又缩回去,停在半空。魏红侠睡得正香,不忍惊扰她。他就那么痴痴地盯着她,虽竭力控制,呼吸仍渐渐粗重。

    魏红侠醒了。或许,她感应到了。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魏红侠的脸如瞬间绽放的桃花瓣。她慌乱地伸出手,似乎要把柳东风火热的目光推回去,胳膊摇了摇,忽然拽住被子。柳东风没给她逃离的机会,有些粗暴地把她的被子整个掀掉。她傻傻地看着他,要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样子。柳东风盖住她的时候,她似乎还没回过神儿,胳膊迟疑老半天才环住他的腰。她试图扭开,柳东风大力掰正。他直视着她。她却闭上眼睛。因为紧张,眼睑轻微颤着。柳东风轻轻吹口气。她终于接住他的目光,虽然还摇晃躲闪。

    那个黎明,无数次闪回柳东风的脑海,成为他抵御伤痛的药汤。

    早饭后,柳东雨和魏红侠结伴到镇上。鸡蛋风波后,柳东雨成熟许多,和魏红侠更加亲密无间。家里有一张貂皮,柳东风让她俩顺便带上卖了。平时卖皮货,柳东风都到安图县城,能卖个不错的价。

    她俩走后,柳东风在院里劈材。魏红侠背回的枯木有细有粗,粗的都很重。也不知她怎么背回来的。柳东风的心还在回味黎明的甜美,精力不那么集中。魏红侠在脑里来回闪着,柳东风的嘴巴一次次裂开。

    约莫中午,柳东雨疯子一样撞进来。头发全被汗水打湿,目光却是火烧火燎的。柳东风预感到不祥。没看到魏红侠,柳东雨又是这个样子。柳东风还是心存幻想,急问,你嫂子呢?

    柳东雨和魏红侠撞上了日本警察土肥田。土肥田看到魏红侠手上的貂皮,让她给他。魏红侠不认识土肥田,但柳东雨认识。到过镇的人都知道土肥田。警察所设好几年了,土肥田整天在镇上晃荡,查抄东西对土肥田实在太过平常。魏红侠不肯。土肥田恼羞成怒,上前抢夺。拉扯间,另外两个日警赶过来,把魏红侠带走了。

    柳东风跺跺脚,这个傻娘们儿!

    柳东雨哭唧唧的,哥,是我不好,没护好嫂子。你赶紧救她呀,不知那几个警察怎么对付她呢。

    柳东风知道土肥田,肉墩墩的,脸上有片青记。他也不止一次经过警察所,三间房,院子很大。如柳秀才所言,保护侨民不过是日本设立警察所的借口,镇上只有两户日本人,保护他们也不用单独设立警察所。自有了警察所,镇上就没安稳过。许多事,柳东风听过也见过。没想到今天让他遇到了。

    土肥田得知柳东风是魏红侠的丈夫,似乎来了兴趣,哦?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土肥田的口音竟然带着东北腔,若不是那身制服,很难分辨他是日本人。

    柳东风说,柳东风。

    土肥田问,柳条屯的柳东风?

    柳东风稍稍愣了一下,答,是。土肥田竟然知道他是柳条屯的。土肥田是怎么知道的?

    土肥田从桌上拿起一个本子,翻了几页,问,你就是那个猎人?

    这个日本警察对他了解得很清楚呢。柳东风不知那个本上都记着什么,迟疑着点点头。

    土肥田脸上露出神秘的笑,我早就等着你呢。

    柳东风不明白土肥田话里所指,没言语。

    土肥田问,知道我为什么抓她么?

    柳东风说,因为那张貂皮?不要了,就送给长官。

    土肥田摇头,我不随便拿人东西的,不过……那张貂皮是赃物,要没收。

    柳东风说,那是我猎的,不是赃物,长官要就拿去。

    土肥田说,前天有侨户被盗,丢失的东西就有貂皮。

    柳东风不卑不亢,那确实是我猎的。顿了顿又道,谁偷了东西会这么快就拿出来卖?

    土肥田嘿嘿笑了一下,我正要问你呢,公然叫卖胆子也太大了。

    柳东风暗暗骂了一句。

    土肥田说,她还公然抗拒执法。

    柳东风说,对不起长官,女人不懂事。貂皮就送给长官。

    土肥田沉下脸,没听清楚?那是赃物,理应没收。

    柳东风寻思,没有必要和他乱扯,救魏红侠要紧。于是放缓语气,长官别生气,放了她吧,貂皮长官就留下,算我给长官赔罪。

    土肥田问,你承认是赃物?

    这是明着让柳东风跳陷阱。但柳东风没有退路。于是咬牙道,和她没有关系,求长官放了她。

    土肥田说,人赃俱获,得把她交给安图县署。

    柳东风再次道,真的与她没有关系。

    土肥田问,你偷的?

    柳东风答,是。是我偷的,和她没有关系。

    土肥田得意地笑出来,那就两人一块儿送县署。

    柳东风急了,叫,真不关她的事。

    土肥田问,想救她?

    柳东风突然明白,先前种种,土肥田不过在设圈套,真正的目的隐在圈套里。于是问道,长官要我怎样?

    土肥田点点头,你很聪明。看到告示了吗?

    柳东风脑里闪过一道光,佯问,什么告示?

    土肥田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这就不聪明了。我不信你没看到告示。规定的期限已经过了,可你没把猎枪交出来。

    原来土肥田早就盯上了。魏红侠没撞他手里,他早晚也要寻上门。那个本子不定都记着什么黑账。猎人不能没有枪,祖辈就这样。日本人非要给猎户重新制定规矩。

    柳东风还是不甘心,我是猎人啊,没有猎枪靠什么活命?

    土肥田突然大怒,日本话就骂出来。

    叽哩咕噜一阵,土肥田又龇龇牙,可能是想笑,反而弄出一副咬人的表情。你是猎人,这没错,可是你们不用猎枪打猎,而是用来搞破坏,抢劫大日本的侨民。

    柳东风说,我没抢。

    土肥田问,那你告诉我,什么人抢过?

    柳东风摇头,我不知道。

    土肥田说,你很狡猾哦。你们的政府装糊涂,收缴枪支只有靠我们了。告示贴出这么久,你为什么不交?

    柳东风说,我没有猎枪。

    土肥田竟然笑了,你当我是傻子啊?

    柳东风强调,我不用枪,只用弓箭。

    任柳东风怎么解释,土肥田的原则不变:柳东风必须交出猎枪,否则就把魏红侠押送到安图。

    柳东风返回屯里。

    柳秀才听柳东风要把猎枪交出去,急得跳起来。东风,这是日本人的阴谋呢,什么保护侨民,全是借口,这是为打仗做准备呢。甲午那一仗,日本人把中华翻个底朝天还不足,现在是想整个吞下去,狼子野心啊。东风你想想啊,手里没武器,一旦仗打起来,还不让日本人割了韭菜?柳秀才着急加上愤怒,枯瘦的身子剧烈地抖着,如狂风中的蒲草。柳东风没有柳秀才想得那么远,也知道把猎枪交给日本人是错误的,可……柳东风说交一把好歹还留一把,要不没辙儿啊,魏红侠还在土肥田手里。

    柳秀才重重地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弱国无外交,现在惹不起人家啊。总不能让红侠被日本人这么扣着。

    土肥田并没有让柳东风顺顺利利带魏红侠离开。土肥田说柳东风延迟交枪,理应处罚。他对柳东风网开一面,但柳东风每个月要给警察所送几只野兔山鸡。柳东风说没有猎枪。土肥田竟然拍拍柳东风的肩,你有弓箭对不对?这可不是谈生意,别跟我讨价还价,你的明白?

    初秋的黄昏,柳东风和柳东雨从森林出来,在田梗发现一个男人。他脸朝下,两只胳膊往前伸,显然是试图爬起来。男人二十到三十岁,脸色惨白,牙关紧闭,身上有两处刀伤,肩部一处肋下一处,衣服被血浸透,紧紧裹在身上。柳东风试试,尚有鼻息。正好不远处有个窝棚,柳东风把男人背到窝棚,让柳东雨看着,自己匆匆赶回家。

    柳东风返回,处理过男人的伤口,又撬开他的嘴巴,喂了些温水。柳东风让柳东雨一个人回,他得守着这个男人。柳东雨问,你要守一夜吗?柳东风说,至少要等他醒来。柳东雨让柳东风回去,她守着,你不回嫂子担惊受怕呢。柳东风说,我又不是第一次在外过夜,担什么心?柳东风明白魏红侠会担心。但是不能让柳东雨在野外守一个陌生的男人。柳东雨提出把男人背回家,天凉了,在外面谁都受罪。柳东风说,他不宜动,只能等他醒来。

    柳东风不愿意把男人背回家,主要是不想再惹麻烦。窝心事够多了。给日本警察所送野味的事已经在屯子传开,柳东风能觉察到无处不在的不屑和鄙视。他抬不起头,尽管他是被迫的。如果说别人只是用目光剐他,那么柳秀才是直接捅他。那是难以言说的痛。若在街上碰到,柳秀才必定立刻转身。柳秀才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柳东风明白,他给柳秀才丢人了。被日本人拖下水,柳东风的天虽然没塌下来,但日子彻底塌了。

    柳东风不清楚受伤的男人什么来历,又因为什么受伤。也许是撞上土匪,也说不定男人就是土匪,在抢劫中被砍伤。遇到受伤的人,即便是土匪也不能不救,人命关天呢。男人醒来,柳东风马上送他离开。若男人是土匪,救土匪的事再让屯里人知道,只会招骂。男人斜挎一个包,柳东风本不想碰,可实在是不踏实。包里的东西也许能帮助他判断男人的身份。还好,包里没刀没枪也没钱,只有一些草药。显然是挖出不久,还新鲜着。柳东风暗想,男人是个郎中?

    清早,男人从昏迷中醒来,发出微弱的咳,柳东风忙喂他几口水。

    男人的目光软软地从柳东风脸上划过,有气无力地问,这是哪儿?

    柳东风说,柳条屯,安图的柳条屯。

    男人问,你救了我?

    柳东风说,算是吧,你昏迷一整夜呢。

    男人努力地笑笑,你守了我一夜?谢谢。

    柳东风说,先别乱动,你的伤可不轻呢。

    男人说,遇上土匪了,钱全给他们了,还要抢我的包。其实包里没值钱的东西。

    柳东风问,你是郎中?

    男人有些迟疑。

    柳东风说,我得知道你是什么人,就……

    男人笑笑,没关系,世道乱,谨慎没错。我只能算半个郎中。哦……我饿了,能不能给我些吃的。

    柳东风说,我去去就来。守了一夜,柳东风也饿了。

    男人的饭是柳东雨送去的。柳东雨说柳东风累了一夜,让他歇歇。柳东风歇不住也不能歇。昨天打猎没有收获,还得赶快进山。土肥田等不到柳东风的猎物,就会上门催。柳东风嘱咐柳东雨,男人吃过饭就让他离开。少和他说话。柳东雨迈出门,柳东风又叮嘱。柳东雨有些不解,哥,你紧张什么?柳东风重声道,还嫌麻烦少啊。柳东雨嘀咕,那就不该救他。

    那一整天,柳东风心神不定。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似乎与那个男人有关,细细品味,与男人没有任何关系。上个月柳东风还在森林救过一个人。是背坡的,被蛇咬了。虽然不安,那天的收获还算丰盛。打了两只野鸡,一只野兔。柳东风直接去了镇上。返回来天色已经暗下去,柳东风还是拐到田梗。窝棚空了,柳东风松了口气。

    进门,柳东风愣在门口。柳东雨竟然把男人领回家。男人显然觉察到柳东风的冷漠,笑得有些卑微。柳东风把柳东雨扯出去,质问她为什么不听话。柳东雨说,他伤得重,根本走不动,半路再昏过去,不白救了?柳东风就来了气,那也不能领回家啊!柳东雨说,哥,咱是救人,不是干伤天害理的事,用得着偷偷摸摸的?柳东风无言。柳东雨说得有道理,况且已经把人领回来,总不能马上撵走。

    男人叫宋高,父亲是做药材生意的,他本人对生意兴趣不大,但迫于父亲的压力,只得勉强把精力放生意上。对生意没兴趣,却爱研究药材,跟人学过医,混个一知半解。宋高喜欢挖药材,常跑长白山。他说这跟柳东风打猎有很多相似。卖一张熊皮能挣很多钱,但是射倒黑熊那一刻才最有成就感。

    宋高爱结交朋友,说柳东风对他有再生之恩,想和柳东风结拜为兄弟。柳东风有些迟疑,毕竟刚刚认识,完全不了解。宋高没有丝毫尴尬,轻轻笑笑,那这样,我就叫你东风兄吧。柳东风如释重负,随你,喊名字最好。宋高的话有些含蓄,东风兄,你比我年长呢。

    柳东风向宋高请教了一些药材方面的问题,其实也有考宋高的意思。打猎的第一天,父亲就教他识辨药材。什么消炎什么止血,蛇咬伤敷什么药,蚊虫叮咬敷什么药。长白山有一种蠓,有指甲盖那么大,一般只叮兽类,有时也叮人,不致命,但是人会昏迷。父亲常说,进了长白山,猎人也是猎物,随时都有危险。宋高自然明白柳东风的意图,笑得有些吃力。东风兄常年在森林,必定比我懂得多,我哪敢班门弄斧?柳东风说,我是懂一些,不过都是土方子,不入流的。宋高说,不,土方往往有奇效呢,偏方治大病么。柳东风说,或许吧,比你还是差远了。宋高引经据典,答得极专业。中药配方讲君臣佐使,或单方独效,或混合共同奏效。用好是药用不好是毒。宋高特别提到雷公藤,毒性极大,却是治风湿的良药。这就需要掌握好用量,还要配伍精当。

    柳东风暗暗折服。许多药他能识辨也知道疗效,但不懂这么多门道。宋高表情诚恳,没有任何卖弄的意思。完后又请教柳东风一些问题。柳东风的疑虑渐渐消散,讲了些猎人常用的土方,怎么处理咬伤,怎么处理刀伤。咬伤又分十几种,治蛇伤和蠓伤区别很大。宋高不时惊叹,竟然这么治?真是奇闻呢。宋高感慨,智慧在民间啊,将来我要编一本偏方大全,东风兄,你的秘方全部写进去。

    柳东风后来回想,和宋高热络起来,就是从药材开始。那正是柳东风最郁闷的时期,屯里人鄙视他,柳秀才不理他,只有柳东雨和魏红侠守着他。可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妻子,又能说什么呢?根本不能说的。而且还要在两人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柳东风的苦闷只有自己化解。还好和宋高有共同语言。当然,柳东风并没有讲自己的处境,更没有发牢骚。除了谈药材,讲得最多的是打猎。如何射杀野猪,如何跟踪梅花鹿,怎么躲避山猫的偷袭等等。宋高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如果不是宋高情绪高涨,柳东风也不会讲那么多。那天又说到很晚,柳东风问宋高喝点酒不,并说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没事的。宋高说,东风兄盛情,我当然乐意,只是……给东风兄添这么多麻烦……柳东风摆手,我也长了不少见识,该谢谢你呢。宋高忙说,东风兄这么说,小弟怎么承受得起?救命恩同再造,小弟终生铭记。

    交了个朋友。柳东风当时只这么个简单的想法。